“我国现在对性侵害量刑太低了!明年‘两会’,我们一定要继续建议专门设立‘性侵儿童罪’!”“女童保护”发起人孙雪梅对同伴们说,神情愤慨。
这是2019年7月的一天,大家谈起最近的两个新闻:上海新城控股董事长猥亵幼女、四川一名有奸杀前科的人出狱后再次犯案。
性侵儿童的新闻层出不穷。“女童保护”每年都会统计过去一年公开报道的案例。2013年至2018年,国内媒体共曝光2096起性侵儿童案例,每起都有不同数量的受害儿童,有的甚至多达100余人。2015年至2018年11月,全国法院审结的猥亵儿童案件有11519件。
“这些数据是冷冰冰的。但我一想到数字背后的每一个孩子,他们惊恐害怕又不知道找谁说,不知道怎么去维权去求助……一想到一个个孩子人生轨迹的改变,我就觉得特别受不了。”孙雪梅说。
2013年6月1日,有感于那段时间频繁出现的儿童性侵新闻,时任京华时报记者的孙雪梅,与全国百名女记者联合多家媒体单位发起了“女童保护”项目,以“普及提高儿童防范意识”为宗旨,致力于让儿童远离性侵害。
曾有不少受害者在“女童保护”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中留言,倾诉自己的经历,甚至有人打电话来求助。孙雪梅记得:“不少侵害者是孩子的亲戚,比如表哥、舅舅、姑父、爷爷等。偶尔也有男生来倾诉。”
印象最深刻的是,有人讲述了自家女性长辈的遭遇:十来岁时遭遇性侵,到现在70多岁,侵害者已经离世了,她还是走不出来,封闭自己,不愿意跟人交流。
让她难过的是,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性侵案件大多都不了了之,只有一起案例,因受害者有了生命危险,事情才进入法律程序。
有专家预估,儿童性侵案件只有大约1/7会进入司法程序。孙雪梅认为原因有二:一是受观念影响,受害儿童或家长没有报案;第二,由于缺乏证据,公安机关没有立案。
“女童保护”的工作重点,一是做防性侵知识普及,改变公众观念;二是致力于推动相关制度和法律的完善,以帮助遭遇性侵的儿童。
谈“性”色变
“同学们,性是非常美好的,”孙雪梅在台上大声说。她看到台下孩子们专注而有些羞赧,后排家长们神色紧张起来。
“但是要在合适的时机、合适的年龄发生,” 她继续说。家长们明显松了口气。
“我告诉你们这些,不是鼓励你们在青春期发生性行为,而是让你们对性的知识有全局了解,这样你才能对自己、对他人健康做出负责任的决定。”接下来,她讲到避孕的各种方式、验孕方法、人工流产的危害等等,最后是“怎样辨别性侵害、遇到性侵害怎么办”环节。
2019年7月的一天,北京市海淀区的一家餐厅的大包间里,孙雪梅向30多个孩子讲授新开发的青春期健康教育课程。这次课程应家长邀请而开。这些女孩子刚刚小学毕业,即将进入同一所寄宿初中。家长们联系“女童保护”,希望将这次课程作为送给她们的毕业礼物。
不过,这次邀约的部分家长提出:最好只讲防性侵部分。孙雪梅分析,家长可能觉得孩子还小,不需要知道性行为相关知识。
中国社会“谈性色变”的传统观念,是“女童保护”一直面对的障碍。
早在2014年,“女童保护”就试图制作青春期版课程。但是,各方面专家、教育从业者,甚至“女童保护”团队内部,对课程内容和尺度都无法达成共识。
当时召开的研讨会上,来自北京的一位副校长倾向于讲更多性教育方面的内容,因为他们学校的初中生甚至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避孕套。而某贫困县教育局的反馈是,那里刚上初中的孩子连月经是什么都不知道,对经期感到恐慌,希望主要讲生理卫生和人身安全。
孙雪梅觉得时机未到。当时,即使是完全不提性行为、连生殖器官名称都用“隐私部位”替代的儿童版课程,推广起来都还有障碍。
她曾通过联系教育局,到大理某村的一所学校授课。上课时,校长旁听一会儿就出去了,没有说什么。不过后来接受媒体回访时,校长表示:“讲这个,会不会把孩子教坏了?我们以前都没有提过‘性’这个字。”
修订了55次的教案
听起来简单的儿童防性侵课程,包含了很多需要注意的细节。如果漏掉或者错讲其中的小细节,反而可能给孩子带来心理伤害,甚至导致生命危险。
儿童版教案从初拟到现在,一共修改了55次,“每次细小的修订都是有原因的”。
有时候,是为照顾孩子的感受。
在云南山村试讲时,一个女孩忽然哭了。
课后,小女孩找到孙雪梅:“老师,你们一直在说,如果有人试图触碰隐私部位,要及时告诉爸爸妈妈;如果有人约我出去玩,要告诉爸爸妈妈。可是我爸爸妈妈在外打工,几年不在家了,我该告诉谁呢?”
孙雪梅眼泪都出来了。当天晚上,她就和同事们讨论,从此把“爸爸妈妈”改成“家长或者你信赖的其他大人”。
还要强调的是,对小学生、尤其是低年级学生,不能直接讲性侵案例,避免给他们带来恐惧感。
有时候,是为平衡。
最开始的教案里讲“熟人也可能性侵”时,本来只举例提到两三个身份,其中包括孩子常接触的老师,为照顾老师的感受,得改成十几种身份。
“比如说到老师、校长,也要说‘厨师、校车司机等’,老师就不会抵触。”孙雪梅解释,“同时,还要告诉学生,如果有课堂上讲到的、属于性侵害的行为,不管对方是不是权威,是不是日常尊重的人,都是坏人。如果没有,就不能拿这个来开玩笑。”
“防性侵教育不能变成恐惧教育,”她说。必须告诉孩子,身边绝大多数都是好人。“单纯让孩子认为‘不能跟任何陌生人说话’是不对的。但必须告诉孩子,帮助别人是有前提条件的,不能跟他走,不能离开常规路线,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。”
不是谁都能来讲课
最近几年,来自各地妇联、教育部门、检察院等政府机构以及家长的主动邀约,已让“女童保护”忙不过来。
截至2019年6月底,“女童保护”已培训志愿者数万人,考核合格讲师6000多名,与全国200多个团队签约合作,在全国30个省份,向超过312万名儿童、53万家长讲授了儿童防性侵课程;线上课程也覆盖了数千万人。
在筛选讲师这一步,“女童保护”有重重标准。应征的志愿者经过培训后,通过试讲、考核等环节,才能成为讲师。青春期版课程的讲师考核更复杂,需要电话面试、录制试讲视频、当面考核等,新讲师第一次授课还必须录音或录像,交由专家再审核一次。
一些想当然的认识误区,让不少志愿者没能通过筛选。
比如,“如果遇到性侵怎么办?”
孙雪梅回忆,“2014年考核时,有志愿者没有仔细看教案,试讲时按照自己的理解,说什么情况都要先大喊大叫、奋力反抗。”
而正确答案是:要分人多和人少两种场景。
人多的时候应该大叫反抗,寻求周围人帮助离开。但假如周围人少,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或周围无人的山野时,这可能会刺激施暴方,也许会从性侵发展到杀人灭口。
这时就需要告诉孩子:“先大声拒绝和适当反抗,但如果对方转向暴力侵犯,就要注意不要激怒坏人,可以编理由逃脱,实在逃不了就要默默记住坏人长相、悄悄留下物品当证据。”
还有的志愿者在试讲时,只让孩子们提防“坏叔叔”,这也是常见的错误观念。
“实际上,性侵儿童者不仅仅有叔叔,也有爷爷奶奶、阿姨、哥哥等。不仅仅存在异性性侵,也存在同性性侵,有老人性侵,也有未成年人性侵。只让孩子们认为叔叔才是坏人,可能埋下隐患。”孙雪梅解释。
除了对授课过程的细节要求之外,“女童保护”还用制度来规范讲师的行为。
“女童保护”接受男性志愿者,但男性可以多做统筹等幕后工作,或经过考核后给家长授课。直接给学生授课的讲师必须是女性。因课程的互动环节有身体触碰,由女性讲师来做更合适。如果男性授课动作不当,很可能让学生觉得是侵犯。
讲师虽然是女性,也被要求不能单独跟一个孩子相处。还有一个规矩是:相关活动必须两人以上共同参加。
女童保护的价值
性是美好的,但它的发生是需要有条件的。性是两耳之间的事,不仅仅是两腿之间的事,是需要经过大脑思考来做出决定的。“女童保护”以这样的理念贯穿其中,身体的发育也是美好的,不应该害羞。“如果老师自己一讲到性,想到的都是负面,那就有问题。”
那些课程在孩子们身上产生的作用,是孙雪梅继续的动力。
比如,曾有一位小学女生听完课,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一段经历是性侵。她告诉了家长,性侵者很快被警方抓获。学校邀请“女童保护”再去给几百名家长上课。
还有学生听课后反馈,某老师经常对他们动手动脚。“女童保护”去找学校交涉,最终将那名教师调离了岗位。
最近还有北京一所学校的老师在家长会上感谢了“女童保护”——一个女生在回家的路上遭遇性骚扰,她想起课程的内容,大声叫喊:“我还不到14岁,你想坐牢吗?”随即告诉了老师。骚扰者在两天后被抓获,据说他经常在那一带,对年龄稍大的孩子性骚扰。
也有让她愤怒的时刻。
曾经在某地区,“女童保护”已组织好了讲师队伍,排好了授课计划。这时,一名已离开当地上大学的学生找到当地的志愿者讲师,讲述自己初中时被一名老师性侵的经历,并指出那名老师仍然在那所学校教书。
志愿者讲师在当地志愿者群里讲了这件事,讨论下一步怎么做。没想到,群立刻就被解散了。很快,当地教育局下令,不再开展“女童保护”课程。
孙雪梅很生气,只能一边寻找其他渠道,一边安慰自己“这也是对这个地方的一种震慑”。
“不过这种很少,我们跟绝大部分地区的合作是顺利、愉快的。”她补充。“捂盖子不如提前揭盖子,告诉大家盖子下可能有什么。很多政府部门的人是爱孩子的,他们会主动去做,这也是造福一方。”
她预判:未来几年,强奸、猥亵的报案率会提升。“不是因为这类犯罪比以前多了,而是大家的权利意识被唤醒了。我觉得我这也是我们的价值所在,也是社会各方共同努力的结果。”
推动制度完善
让孙雪梅感受到价值的,还有近几年相关法律和制度的变化。
“女童保护”一直致力于推动相关制度和法律的完善。每年全国“两会”前夕,“女童保护”都要召开座谈会,请来相关全国人大代表、全国政协委员参加,呼吁他们将相关内容写成议案提案。会上探讨、呼吁的不少内容,正在逐步实现。
比如,2015年,全国人大通过了刑法修正案,取消嫖宿幼女罪,将其并入强奸罪从重处罚;2019年8月2日,来自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公开消息称,检察机关将建立全国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信息库,有过性侵害犯罪的人,会被限制进入教育、培训等直接接触孩子的行业。
对监护人性侵孩子的情况,“女童保护”也一直推动剥夺监护权后的社会监护制度完善。监护人性侵孩子,出于生活保障、家庭伦理、亲情等因素,孩子往往不敢说,“要让这些孩子报警后还能过正常生活,他们才敢说出来。”孙雪梅说。
许多性侵受害者在进入司法程序之后,要对不同的人反复回忆受侵害经过,有时还要多次进行身体鉴定,造成严重的再度心理损伤。儿童性侵案件“一站式询问”也是“女童保护”多次呼吁的话题。近两年,在最高检推动下,一些地区已开始试点。
孙雪梅印象最深的是江苏淮安。她与当地政府部门合作培训讲师时,看到当地检察院为被性侵儿童建立的“暖阳之家”。那里环境布置得很温馨,被性侵儿童进去后有心理咨询师陪同,然后由女性工作人员来询问过程,并全程录音录像——这些影像供公检法在后续使用,如果没有很明显的证据瑕疵,不会再次去询问儿童。
女童保护还与民法专家一起推动延长被性侵儿童民事索赔时效,在2017年已经实现,受性侵儿童的民事诉讼时效从原来的2年,改为18岁起算,3年内有效。
如今,孙雪梅还希望推动实施对受性侵儿童的精神损害赔偿,加强对受害人的心理干预和帮助;特别提请相关部门注意网络色情对未成年人的危害……
一直以来,“女童保护”的一个重要目标,是将防性侵教育纳入常态化教学,自己可以提供专业支持。老师需要严格培训,并且要有绩效考核。
过去几年与各地教育部门的合作中,曾经发生的现象是:教育部门认为“女童保护”对讲师的考核过于严格。不过可喜的是,面对坚持,他们逐渐也都接受了。教育部门事实上对教学质量的要求更高,不是谁都能随便进课堂。
孙雪梅希望社会各界都能意识到,防性侵教育是一门很专业的学科,必须严肃对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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